【論壇】從蘇格拉底到桑德爾 反思台灣健保的價值錯位

我們常說醫療是良心事業,是公益性專業,因此醫師被期待救人、付出、堅守倫理,即使工時再長、壓力再大,也不該動搖初衷;然而,當制度背離這些期待,當專業不被合理對待甚至被消耗殆盡,我們還能理直氣壯地要求醫師「犧牲奉獻」嗎?
台灣健保制度表面上是保障全民健康的公共體系,實際運作卻呈現市場化與效率至上的邏輯,醫療服務被總額控管、點值壓縮,行政稽核取代了醫療判斷,醫師不再是為病人量身設計療程的專業人員,而是淪為產出點數的執行者,這,已不只是資源分配的問題,更是價值觀與倫理體系的崩壞。
在這裡,筆者擬從哲學的角度,重新思考制度與專業的關係:
一、蘇格拉底:技藝為人而存在
在柏拉圖的《理想國》中,蘇格拉底指出,每一種技藝的本質,是為其所服務對象的利益而存在,例如醫師之所以是醫師,不是因為懂醫術,而是因為他選擇用醫術來服務病人,技藝若脫離其服務對象,便失去了正當性。
蘇格拉底用這個觀點反駁了斯拉霍馬敘斯「正義只是強者之利益」的現實主義,蘇格拉底強調,真正的醫師會以病人的健康為目標,而不是以自己的收入、地位或權力為導向。

可惜,台灣健保制度的設計逐步將蘇格拉底的醫師理想推入歷史,轉向斯拉霍馬敘斯式的專業運作,亦即醫師被迫以制度的需求為出發點,以符合給付、通過審核為最高原則,治療方案不是從「對病人最好」出發,而是從「健保能不能給付」去思考。
當制度的邏輯從「服務人」變成「控制人」,專業就不再是倫理的體現,而成了權力運算的結果。
二、桑德爾的批判:當市場滲透公共領域
政治哲學家麥可‧桑德爾在《錢買不到的東西》中提出一個關鍵觀點,即市場不只是分配資源的機制,它會改變價值本身,當市場邏輯滲入本應由倫理與公共目的主導的領域,如醫療、教育與司法等,原本無法量化的價值會將被價格與效率取代。
健保本是社會保險制度的產物,理應以公共利益為核心,保障弱勢、均衡照護,實際操作卻逐年傾向管理導向、預算主義與成本考量;當醫療服務變成「點數」遊戲,醫療行為被KPI框架重塑,醫師績效由回診率決定時,醫療就已從公共價值轉變為經濟商品了。
更危險的,是這種價值錯位並不只是效率的問題,而是會逐步侵蝕人們對於專業的信任,當病人懷疑醫師是為了點數而開藥,當醫師為了符合規定而放棄較佳的處置時,整體醫療體系將失去倫理根基,剩下計算與防衛。

三、制度與專業誰該為誰服務?
制度設計的本意,是協助專業更好地發揮其社會功能,然而在現行健保架構下,卻是專業被制度所改造,甚至扭曲;當醫師不再以病人為本,而必須以點數為本,當每次診療都要擔心退件、稽核與給付限制,當選擇做一個堅守倫理的人反而風險更高、回報更少時,這個制度就不再是公共醫療的守門人,而是倫理實踐的掣肘者。
我們不能用「使命感」要求醫師留下來,卻不提供他們能夠好好活下去的制度支撐,當制度無法容納善,善自然會流失,當專業無法為人服務,它就只能為效率服務。

四、該改革的不只是錢 還有價值排序
健保值得守護,但更值得檢討的,是它是否能支撐一個公平、專業、有倫理的醫療環境;如果制度唯一目標是節流與控管,那麼,專業者只能學會逃避與妥協,若醫師的角色被制度限縮成生產點數的機器,那麼我們失去的,不只是人才,而是對「醫」這件事本身的信任與尊重。
改革,不只是調整總額、提高點值,更重要的,是讓制度回到它本應服務的對象,也就是,人。好的制度,應該讓好人能留下,而不是讓想做對的事的人,活不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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