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蓮光復直擊3》快往上跑....一位新任校長、五分鐘洪水與花蓮光復的一口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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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瀞文
2025/10/23 07:00
校長陳德明8月才剛從嘉義到花蓮光復報到,誰也沒想到,報到才一個多月,迎接他的不是校務會議,而是一場「永生難忘」的泥流洪水。(圖/張瀞文攝)

那一天,電跳了、水來了、世界被泥吞沒。

陳德明只喊出一句話,帶著學生與老師往上跑。

一個月後,他仍在替全校找飯吃——因為重建,從第一口飯開始。

9月的花蓮光復,空氣裡還留著夏天的濕熱。陳德明8月才剛從嘉義到花蓮光復報到,成了國立光復商工的新任校長。他把辦公桌擦得亮亮的,規劃著一學期的大小事:宿舍點名、科辦整修、邊緣學生的餐費該怎麼籌……誰也沒想到,報到才一個多月,迎接他的不是校務會議,而是一場「永生難忘」的泥流洪水。

9月23下午三點半左右,校長室忽然跳電了,當天雖然已經停課,但坐在校長室的陳德明第一個念頭想的是地下室的變電設備:「糟了,淹水。」他一路小跑,衝向活動中心——那裡安置著兩百多名災民與工作人員。監測員的呼喊像一記鳴槍:「溢流!橋斷了!快往上跑!」他來不及想,打開安全門、催促老師扛著老人與小孩上二樓;手邊的手機在顫抖,他拍下校園的水勢與車潮,傳回教育部。「五分鐘,真的不到五分鐘,水像抱著泥的獸,一股腦闖進來。」

923洪水襲擊的瞬間,花蓮光復商工校門口,近二十輛汽車被推疊成一堵牆。(圖/花蓮光復商工校長陳德明)

一瞬間,校門口,近二十輛汽車被推疊成一堵牆;校前的林森路變成一條急流的林森大河,大大小小的車身在水裡互撞,砰砰作響。鐵欄杆彎了,玻璃碎了,學校汽修工場一樓的鐵門被水壓爆,學生的練習車四輪朝天,像輕飄的玩具,層層疊在一起。那一刻,他說,像是電視裡的日本311海嘯——只是這次,畫面沒有隔著螢幕,而就發生在自己眼前。

生死一瞬的兩個人

一位女老師,為了移車,跌進校內灌溉溝渠。車子被水抬高翻覆,她從側門鑽出,兩手緊抓橋墩,雨裡站了三個多小時。救生艇進不來——那不是清水,而是泥。漂流來的桌椅成了她救命的小船,在等待的時間裡,她以為再也看不見家人,而在雨中用手機寫起了遺書,最後是拿竹掃把一點一點把自己撐回宿舍。事後,她選擇回鄉離開花蓮,看醫生、做心理諮商。晚上開冷氣聽到水聲,仍會驚醒。

另一位男老師,從地下室往上爬,死死抱住樹幹,等水稍退,一步一步走回行政大樓,全身是泥。他後來平靜地回到崗位,但那天樹皮上的泥痕,像一道無形的繩,繫在每個目擊者心裡。

「錢再賺就有,命是一張不准汙損的紙。」陳德明這樣安慰同仁,也像在說服自己。

923洪水突襲那天,花蓮光復商工校長陳德明拍下校園的水勢與車潮,傳回教育部。(圖/花蓮光復商工校長陳德明)

沒有響起的那一聲

災前,光復商工被規劃為安置場所;同一時間,它也被劃入保全戶。9月22日,縣府公告保全戶停班課,卻沒有點名學校,於是他自行通報教育部、下令停班課。真正潰決時,現場沒有警報,也沒有簡訊,只聽到人聲大喊:「快跑!」災後,兩度誤觸的警報又在志工與師生心上攪出一陣寒意——需要的時候沒有,不需要的時候卻響起。

24日凌晨,消防隊依命令「強制撤離」。陳德明評估:所有人已集中到安全樓層,待天亮送餐、等待水勢與風雨轉弱,是更安全的選擇。但命令就是命令:拉著繩,涉著泥,淋著雨,往前方的國小撤。說不上誰對誰錯,只是現場判斷與上級決策的縫隙,像洪水退去後留下的裂紋,久久難以彌平。

重建從「能住」開始

水退之後,學校門前的淤泥堆積有一公尺高,整個校園像被掀掉一層皮。汽修科工場、一樓教室與公共空間盡數報廢,宿舍一樓「家徒四壁」。他把復原拆成三步:第一步,打通主要動線,讓機具能進校;第二步,臨時電、水先到位——請台電在校內臨時立三支電桿,自來水公司接管,每棟樓旁加水塔;第三步,優先修復學生及教職員宿舍──「孩子沒有地方住,就回不來。」

晚上,他把一張「工作分配表」貼在牆上:明天要清哪一棟?哪個區域先拉電?哪裡得請國軍支援?誰聯絡物資?誰回報進度?每一項都像沙地上插下去的木樁,讓學校不再隨水搖晃。

花蓮光復商工的公佈欄上,放著救災工作分配圖。(圖/張瀞文攝)

為什麼來到花蓮?

有人問他,為什麼離開服務三十一年的嘉義高工,跑到光復?他笑了笑:「因為我欠過一頓飯。」少年時他家窮,吃不起午餐,是老師幫他墊飯錢、出考試報名費,他才一路讀到師大、成為老師。當他有機會參加校長遴選,他把「光復商工」寫成第一志願——想把那一頓飯的力量,接力給更多孩子。

補助之外的人

災後,縣府公告在光復鄉租屋或具工作證明者可申請補助。住在「公家宿舍」的教職員,卻不在範圍內。電腦泡壞、教材全毀、衣物只剩身上的一套,汽車報廢補助5萬、機車1萬。法條有它的邏輯,日常也有它的重量。「災難沒有分你是租屋、還是宿舍。」陳德明說,他希望制度能看見第一線教職員的真實損失。

校長陳德明說:「災難沒有分你是租屋、還是宿舍」,他希望制度能看見第一線教職員的真實損失。(圖/張瀞文攝)

最迫切的,不是磚,不是瓦,是一口飯

「物資不缺,缺的是『每天準時吃到的一餐』。」光復的商店還沒醒來,超商、全聯停擺,市場、餐飲業者也在思量要不要乾脆收掉。全校約一六五名學生(含住宿生),三餐得從遠方叫來,一天兩萬多元。過去國中小有縣府統一招標、中央廚房供餐;高中職不在其內。光復商工今年團膳公告六次,流標六次。量小、成本高、法規嚴,沒人願意來做。

他曾經試著去敲隔壁光復國中的中央廚房的門,廠商願意幫忙;但合約寫著:必須經縣府准許。義煮團隊接力,但多半只能「守一週」。孩子們回到教室了,黑板擦乾了,電也點亮了,可是每天中午十二點,鐘聲一響,焦慮也跟著響:「今天的飯,在哪裡?」

邊緣家庭,與「募下一餐」的學校

這所學校,弱勢與邊緣學生多。邊緣家庭常因名下有地、所得超一點點等「門檻之外」的理由,申請不到補助,卻同樣拿不出午餐費。多年來,校方把社會善款放進「三餐基金」,直接以便當支持就學。這不是一次性的愛心箱,而是日日的柴米油鹽。災後,需求更大,錢更緊。「我們不怕一天的飢餓,怕的是孩子因為長期吃不到,而慢慢離開學校的軌道。」他說。

誰該按下那個按鈕

有人說,這是天災;也有人問,馬太鞍溪上游堰塞與河床高升,是不是「越晚越難」的治理?陳德明不願意做結論,但他相信兩件事:第一,風險監測、清疏與應變,可以更早、更清楚;第二,災時的警戒與指揮,必須要讓現場的專業被聽見。光復鄉親正討論國賠,他理解那份憤怒——因為在最需要的五分鐘,大家沒有聽見該有的那一聲。

重建,從今天的便當開始

如今,動線漸通,臨時電水已接上,宿舍二樓以上陸續復住;一樓空間清空等待重建,汽修工場的機具也將重新添購。

真正難的,是那個每天要解決三次的問題。陳德明提了三個願望:

短期:啟動「災區高中職臨時團膳」機制,讓中央廚房合法接單、中央專案補貼差額。

中期:檢討「公家宿舍」災損補助適用範圍。

長期:對上游堰塞、河道清疏、示警機制建立固定SOP,讓下一次不再交給運氣。

中秋連假,他原本想回嘉義看家人,最後仍留了下來。「家人說要來,我說別來,我得顧學校。」

夜裡,校園的燈一盞盞亮著,照著剛立好的電線桿、照著空空的一樓、照著在二樓安靜睡去的孩子。風把泥土乾後的粉末輕輕捲起,遠處山的輪廓又清晰了一點。

他在心裡為明天列了一張很短的清單:第一,確認早餐;第二,確認午餐;第三,確認晚餐。

因為重建的開始,不是第一塊磚,而是第一口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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