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論壇】憶先母/一個民主老兵的悲歌(上)

我很高興自己擁有一半原住民血統,1992年,我聽了李壬奎教授演講之後,即埋首研究南島民族與大洋洲,並撰文鼓吹原住民權利與自覺,宣揚台灣是全球南島民族的原鄉,以一己之力開闢這個研究領域。

蔡百銓(自由作家、前民主進步黨公共政策研究中心幹事)
2025/02/05 10:00
母親蔡施素鑾女士於2002年2月5日(農曆年正月10日)溘然長逝,享夀86歲。示意圖/pixabay

前言:

每年母親節與父親節,是我最害怕遇到的日子;我對得起天地良知,對得起國家社會,就是對不起先父母,父母生我鞠我、撫我畜我、長我育我,我雖不曾一日反哺報恩,但我光明正大、頂天立地、俯仰無愧,絕對無忝於所生。

2002年2月5日(農曆年正月10日)晚間,母親蔡施素鑾女士坐在我客廳沙發上溘然長逝,享年86歲,當時,我正忙著製作表格,構思如何把監察院與考試權的職掌,併入行政院與立法院。

一、家世:泉州移民第三代

我的祖父於日本時代(即綠營所稱的「日治時期」)渡海來台,郭惠二教授(林媽利醫師夫婿)曾勸我做DNA測試,但我說沒必要,因為,家族中沒人輩分比我祖父更高,祖父是開基祖蔡屋、父親蔡朝安,我是「唐山過台灣」鹿港泉州第三代,殆無疑義。

我於1952年在台中市出生,講話沒有鹿港(泉州腔),1950年,堂兄蔡漢清因涉省工委事件被押往綠島,坐了15年政治(1950/4/1至1965/3/31),祖母經常喃喃唸道:「阿漢、阿漢(堂兄小名)」,父母勸我不要談政治,我也因不得志,並未追問堂兄涉案詳情,長輩們守口如瓶,如今已無處諮詢。

但此事卻激發我自修研究人權,出版過兩本人權專著,分別是2007年出版的《邁向人權國家》,這是台灣第一本全面介紹聯合國9個人權條約的專書,以及2022年的《台灣與聯合國兩盟約:從世界人權宣言談起》,期盼228悲劇永遠不會重演。

二、訪問夢魂中虛無飄渺的泉州

2014年我隨世界柯蔡宗親總會前往泉州石獅市參加年會,由秘書長蔡智信(我的高中同學)擔任領隊(註1),這是繼1988年之後,我第二次踏上唐山。

蔣經國總統說:「反共不反華」,我經歷過十多個國家,若不涉政治的話,「唐山」是最令我感動與賓至如歸的地方,兩岸語言文化相若,加上我是歷史系出身,中國歷史好像從平面文字,突然立體化起來。

三、鹿港「頂番婆」啟示:原漢混血

我兼具漢族移民與南島原住民血統,以此自豪;先母是彰化縣福興鄉福南村人士,小時候我隨母親返鄉,我們從台中市搭火車至彰化市,改搭公路局客慢車前往鹿港鎮,再走路到福興鄉福南村,當公車行經「頂番婆站」與「番婆站」時,幼年的我嚇一跳:「為什麼罵人番婆?」先母與姨媽只是笑而不答,後來,我才了解「番婆」是漢族對原住民婦女的污名化;如今鹿港仍有「頂番婆」與「頂番里」地名,且頂番婆已經是全球最大水龍頭產地,也有「頂番國民小學」,奇怪的是,為什麼歷屆彰化縣長都未曾想正名?!

鹿港現今仍有「頂番婆」與「頂番里」地名,頂番婆並成了全球最大水龍頭產地。圖:2024鹿港元宵燈會頂番婆區「水龍頭」造型燈飾/鹿港鎮公所臉書粉專

先母應屬巴布薩族馬芝遴社,說不定是大肚王苗裔,小時候我就發現外祖父與舅舅眼眶深陷,五官輪郭分明(註2);至於母語,我就只會一個單字iya (母親),發音類似阿美族稱呼母親「ina」,現在還有人稱呼母親為iya嗎?巴布薩族會不會完全漢化了?

我很高興自己擁有一半原住民血統,1992年,聽了李壬奎教授演講之後,我立即埋首研究南島民族與大洋洲,並撰文鼓吹原住民權利與自覺,宣揚台灣是全球南島民族的原鄉,以一己之力開闢這個研究領域(註3)。

四、反共的工農階級紅五類

先母農家出身,先父是台中菸葉廠技工,如以中共分類法,我應屬紅五類,但是我反對共產主義;我在家中排行第六,上有5個兄姐,最小的七妹如今長住美國,由於先父一向不太管事,很難想像,每學期開學前,先母是如何為7個子女張羅學費的。

我台中老家是日式住宅,由於食指浩繁,當時家境並不寬裕,然即使是粗菜淡飯,童年仍充滿快樂,那時候,一條油炸粿要拆成四份,分給四個人吃,7個孩子晚上擠在榻榻米大通舖睡覺,5個弟妹窩在一張大棉被裡,大哥大姐各自睡一個角落,照樣睡得香甜。

先母出身農家,舅父家是三合院,先母就在這種環境長大的:客廳懸掛著天公爐,後院拴著一頭牛,白天曬稻穀的前庭大埕,晚上是親友擺龍門陣的場所,也可以隨性躺在板凳上,望著滿天星斗發呆,不遠處還有一口水井,周邊大榕樹矗立,每逢寒冬就「老樹槎枒撼四壁,寒聲正怒」(鄭板橋《四時田家苦樂歌》)。

這座三合院與我童年台中日式老家,早就拆掉夷平了,只留下殘缺的童年記憶,令我覺得好像失了根的蘭花。

先母就像她那日本時代的台灣婦女,有潔癖,每天抹桌椅、擦門窗,沒一時閒,我讀大學時自己洗衣服,才發覺先母把髒衣服洗得潔白如新!

先母喜歡看歌仔戲,她常常帶著我,從南區老家半跑半走將近1小時,到中區樂舞台戲院觀賞歌仔戲,也是到了先母晚年,我才知道原來她聽不大懂歌仔戲在唱甚麼,偶爾我充當電視歌仔戲字幕翻譯,她非常高興。

先母經常帶著我,從台中南區的老家半跑半走近1個小時,到中區樂舞台戲院觀賞歌仔戲。圖/台灣影視聽開放博物館官網

五、老兵不死:經濟侏儒精神巨人

我一輩子關懷學術與國家社會,如今卻淪為日文的「下流老人」,靠著中低收入 (其實是沒收入)老人生活補助與免費送餐服務維生,命也。

感謝三重區公所、宮廟、民間社團與民代們為我們辦圍爐與發壓歲錢,感謝樊世英社工師與「善願愛心協會」提供我營養品與贈金,感謝眾多志工熱心服務我們這些「下流老人」,昔日意氣煥發的民主鬥士雖淪落至此,我並不覺得丟臉,而是深感人間溫暖,希望能有機會回饋國家社會,就如耶穌勉勵門徒:「先求天父的國和他的義,那些東西 (身外之物)都會加給你們。」

儘管英雄無用武之地,我仍執著於學術工作,永遠思考如何建設國家,此外,我的新書《新約聖經的故事: 博愛、改革與追求公義》亦即將完成,老兵不死,只是逐漸凋零!

附註:

1.參見蔡百銓《台灣與泉州統一

2.荷蘭人稱巴布薩族(Babuza)為虎尾壟(Favorlang),主要分布在大肚溪以南至濁水溪之間的海岸區域,包括彰化平原地帶;1650年,荷蘭宣教師吉爾伯特斯‧哈帕特以荷蘭文編寫《虎尾壟語詞典》,請參見蔡百銓2014《台灣之戀:卻顧所來徑》第213頁

3.賴總統訪問大洋友邦,我若事先知情就可以向國人介紹大洋洲,我翻譯《大洋洲史》、《太平洋文化史》及撰寫《認識南島民族與國家:台灣篇、太平洋篇》,翻譯過十多篇文章,於1998年參訪斐濟、1999年訪問科克群島、2000年訪所羅門群島,並提案舉辦2000南島文化節、5次陪伴訪台的所羅門群島國會議員與總理用餐。

延伸閱讀:

憶先母/一個民主老兵的悲歌(中)

億先母/一個民主老兵的悲歌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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